在日本电影中,超脱人生现实的禅宗文化,如
2023/3/14 来源:不详如果说以纪子为代表的一系列女儿角色是小津融合东方/西方、传统/现代文化的成功实践,那么以平山周吉为代表的一系列父亲角色则是小津逸想超脱现实的日本禅宗思想的外化。
作为佛门俗家弟子(其受戒法号为云萃院达道堂安居士),小津安二郎的影片中也浸透着一股浓浓的禅意。“禅”,是印度古梵语“禅那”的音译,意思为“思维修”、“静虑”、“定慧均”。
据传,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冥思了49天,最终达到了大彻大悟的境界,这个静坐冥思的过程,就叫做“禅”。公元5世纪,禅的思想由菩提达摩带入中国,与中国的儒家和道家思想相融合,成为了一个集儒、道、释三家精神与一体的宗教派别,即中国禅宗。
到了镰仓时期,中国禅宗如洪水一般大规模传入日本,并得到了镰仓幕府的推崇,形成了日本禅宗。同中国佛教本土化类似,禅宗在东渐日本后也逐渐与本土文化相融合,并形成两大分支:其中第一支是倡导“武士道”精神的临济宗,僧人明庵荣西是临济宗的祖师,同时也被认为是日本禅宗的创始人。
从公元年开始,荣西禅师两次跨洋赴中国学习禅法,参于天童寺虚庵怀敞禅师(黄龙七世之孙),嗣承临济正宗黄龙派的法脉,年回到日本,在日本九州地区宣扬临济禅法,正式将临济宗引入了日本,大振禅法于当时。
荣西所宣扬的临济宗重“心法”,讲求一切“自证自悟”,因此他倡导要想学习禅法,必须以戒为先,将禅与戒相互结合,并且他认为“兴禅”具有“护国”的作用,这种需求符合当时统治阶级的利益,因此获得了幕府势力的信赖和认可,临济宗也成为了以日本幕府为首领的上层武士的宗教。
日本禅宗的第二个分支是以中下层武士为主体的曹洞宗,日本和尚道元禅师为曹洞宗的创始人。与临济宗荣西所倡导的教律不同,曹洞宗倡导“幽玄、寂静”的山水心性,采取“只管打坐”的修禅方式,在打坐中开悟,“不顾万事,纯一辩道”。
这就是日本禅宗的两大分支。禅宗在当时日本战乱频繁的时代背景保持了强盛的生命力,而且逐渐发展为一家独大的宗教局面,后来禅宗思想经历了镰仓时代、室町时代和德川幕府时代近多年的发展,对日本社会的生活、艺术和精神等方面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日本禅宗思想作为佛教思想的一个分支,有着和佛教思想一致的人生观念和大前提,那就是人生的本质是一场苦难,人生即苦海,苦海无涯。作为佛教基本框架的四谛其中第一谛就是苦谛,即人世间一切皆苦:包含了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和五阴炽盛苦等八种基本苦痛。
由死亡和分别组成的人生状态和人生观念对小津来说无疑是适用的,因为在他的一生中充满了“无常”的坎坷与苦涩的流连:年少时因读书与父亲分别的无常、最好的挚友因战争而死亡的无常、拥有了和父亲一起生活的机会父亲却因病去世的无常、从一名导演变为杀人机器走上战场的无常、一生都和自己生活在一起的母亲去世的无常......
这种充满离别和生老病死的人生状态在小津的电影中也得到了充分的表现,特别是在其后期的影片中,离别和死亡更是作为常态和必然结果出现在每一部影片中。比如《晚春》就是一个关于父女分别的典型案例。
开头是互相体贴的父女二人温馨的生活在一起,直到父亲决定帮助女儿嫁人开始出现矛盾,直到最后二人和好女儿怀着感激之情出嫁,留下孤独的父亲独自在家中生活。还有《彼岸花》、《秋日和》、《秋刀鱼之味》都是类似的父女分别的模式,留下父亲一人(在《秋日和》中是独身的母亲)孤独的生活。
《小早川之家》则是一个关于死亡的案例,无法无天却又深受一家人喜爱的一家之主小早川万兵卫经常去自己老情人家中消遣时间,最终却因为心梗在老情人家中去世。还有《东京物语》,更是融合了分别与死亡两种元素:父亲周吉和自己老伴到东京看望儿女,不料儿女们对自己一点也不关心,于是便闷闷不乐的回到家乡。不久后自己老伴便因为在东京休息地不好而去世了。
一次东京之旅,使老父亲周吉既失去了自己的老伴,同时也失去了自己与儿女的亲情。可以说,小津影片中的世界,就是一个分别的世界,而小津影片中的父亲,就是这个世界的遗孤。
如果说禅宗教义认为世界是一个悲剧的话,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小津的影片亦是一个悲剧,因为父女之间的分别、死亡就如同太阳东升西落一般无法改变,儿女必然有一天会离开父母,父母也必然有一天会离儿女而去,这是人类生活的历史规律。
正如小津在他战前的作品《独生子》之中引用的芥川龙之介的一句话:“当亲子关系形成的时候,人生的悲剧就开始了”。面对这样的一个“无常”的世界,禅宗也有它的解决办法。“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作为禅宗经典《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中最著名的四句谒,这四句可以说是对禅宗思想最好的概括。从世界观的角度来看,禅宗认为“空”或者“佛心”是世界的真正本原,五颜六色、瞬息万变的大千世界不过是“空”的幻象而已,万事万物都是无常的存在,而非实体。换句话讲整个世界都是“空无”的,古往今来显现于人心中的“相”千变万化,但“空性”的真理却一动不动。
所以,“空性”的本质是孤独的,寂寞的,是自证而不是外求的,是一种“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的状态。禅宗提出了“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求佛与传教方式。这种方式所强调的就是对自我心性的求证,只有明心见性,才能感悟世界“空”的本质,进而不被世间万物所拘执,不被幻像所迷惑,达到涅槃的境界。
“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因此,涅槃境界的根本特点就是“空无”,达到涅槃的境界就是感悟到万物空的本性,就是“见性成佛”,就是“平常心”,就是不执著于分辨生死、善恶、美丑、荣辱,就是在日常生活中持有随缘任运、顺其自然、无拘无束、无所乞求而超越凡境的状态。
在这个境界中一切客观人与自然,主体与客体,永恒与瞬间的差别都荡然无存。禅宗的观点和态度与叔本华的意志哲学交相呼应,禅宗所宣称的涅槃境界也与叔本华所说对意志的否定相暗合。正如叔本华在《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中所描绘的那样:对于一个切断了意志的一切线索的人来说,没有什么东西能够使他苦恼,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改变他······
现在生命和生命的种种形式像匆匆而过的幻想,像半醒半睡时的晨梦一样,现实世界的光早已照破了它,因此它再也不能欺骗我们了。同时,像晨梦一样,它最后完全消失而没有任何剧烈的变化。在面对人生必然的分离和死亡时,小津影片中的父亲无不透露出禅宗这种空无、达观的出世态度。小津影片中的父亲是出世达观的。
他们对倾注了无限热情的生命的消逝处之泰然,对于人生无法避免的别离冷静得近乎无动于衷。事实上,以周吉为代表的父亲们是不惧怕分别和死亡的,在面对离别和死亡时,他们的心境是“空无”的。分别和死亡对他们造成的影响,并不比丢了一副手套对他们影响更大。
《晚春》中的父亲周吉虽然一直以来和纪子相依为命,生活中的各种琐事也是纪子帮助他处理,但是直到纪子出嫁,周吉都没有表现出任何生活上的不适,而且照常去酒馆喝酒。除了影片最后导演使用蒙太奇的方式展示了周吉一个人的孤独,我们甚至不会发现他有任何心态上的变化。
相反倒是纪子一直对父亲周吉恋恋不舍,甚至可以说是父亲周吉亲手制造了这次分别。《秋刀鱼之味》中的父亲亦是如此,他积极地为女儿寻找合适的结婚对象来促成这次分别,同时又频繁的出入酒吧和小酒馆与老朋友们喝酒聊天,看起来女儿并不比在家中帮忙地女佣更重要。
《东京物语》中的平山周吉更是将这种空无、自然得人生态度展现的淋漓尽致。初到东京时面对热情接待的子女们,周吉显得异常平静,与其待在家中时没有任何区别。当子女们慢慢变得平淡甚至对他们不管不问时,周吉同样也是一副平静的态度,仿佛早已知道儿女会产生这种变化并做好了准备。
在热海的堤岸上,当老伴因为身体不适产生晕眩时,周吉没有表现出过多的关切之情。最后老伴医治无效去世,他也没有巨大的情感变化来留恋老伴,只在和邻居聊天时透露出一点歉意:“早知道生前就对她好一点了”。
甚至在老伴濒临死亡时,他会专门去欣赏美丽的日出。不难想象,他将会很快就适应丧偶独居的生活,顺利地过渡到《晚春》中父女相伴的状态,直到女儿出嫁。从始至终周吉都是以看似空无自然的态度来对待人生的生老病死与离别。
禅宗思想中具有超越性的本心论对于时刻担忧的日本人来说,是最合适不过的修身养性境界了,这种思想也进一步推动了日本人重体验与感悟的审美情趣。小津去世后,其墓碑上只留下一个繁体的“无”字,这是他在二战时从苏州鸡鸣寺住持那里所求来的,不知当时的住持以怎样的恻隐之心和大慈大悲的崇高境界将自己的墨迹送给了这位身穿日本军服的小津氏。
墓碑的背面是他的墓志铭:“君元天性佛心人,深搜庶民善与真,缘尽云浮留不住,去游三会龙萃春。喝!”。或许,这首墓志铭和那个代表着佛教禅宗文化思想的“无”字,就是对小津和他影片中角色的最好注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