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与哥哥并称民国文坛两大师谜样
2023/3/30 来源:不详据说,著名作家王蒙老先生,有回到大学中文系讲学。当他兴致勃勃谈到鲁迅,又由鲁迅谈及其弟周作人时,竟然有位学生站起来提问,“请问周作人是谁”?王蒙愕然不已竟为之语噎。
这当然是略显荒谬的一件事,但可见“周作人”这个名字被淡漠到何等程度。哲学家休谟说,所有的问题都源于怀疑。如今有人会发问“鲁迅是谁”、“张爱玲文学造诣怎样”之类话题吗,显然不会。只因这些人早有公议,进名人堂、入教科书,武林地位江河万古了。唯有“周二先生”,百年来地位“左之右之”,与世沉浮,像是文学江湖史里的“夜行者”,影影绰绰,却又暧昧不明。
多少春华荼蘼,多少秋叶飘零,他还是“戴罪之身”。杜甫名诗,“才力应难夸数公,凡今谁是出群雄”、“今人嗤点流传赋,不觉前贤畏后生”;西方大文痞王尔德说,“每个圣人都有过去,每个罪人都没有未来”。这些话几乎就是“周二先生”周作人之写照。名为“作人”,他最失败的恰也是“作人”。
以周二先生光芒万丈的文学成就,到了现在,竟然混成了文化界的“盲流”,需要我等群众像娱乐海选导师一样,给他做个评定,我为周先生哀。周先生本清流班头,江湖教主,翩翩佳公子,具此清净姿,最终却以泥涂首自辱服罪,让后人封神踌躇,盖棺为难。
这里所显示出的,其实是本世纪最大的文化灾难,斜溢带出的是既深且痛的民族悲史。
毫无疑问,周作人的文学造诣在过去百年独一无二,和他哥哥并为双岳。在过去百年,中国文学的江湖里,高手辈出,血雨腥风。论文章刀笔,公认有两大教主,分居南(上海)、北(北平),又恰是一家兄弟:迅哥儿和周二先生。
如果说,鲁迅是孤独寂寞冷的孤独求败,豪气干云、卓尔不群、负气斗狠、刀剑入圣,又邪气蓄积。那么,周作人显然就是庭院深深深几许的少林主持,温吞、和气、不动声色、不形喜怒,常年如入示寂入定状态,举手投足动静言语都是禅机,化为文字,全是浩荡春光。
你看他的开示:“前世出家今在家,不将袍子换袈裟。街头终日听谈鬼,通年窗下学画蛇。老去无端玩骨董,闲来随分种胡麻。旁人若问其中意,请到寒斋吃苦茶”。阿弥陀佛,这分明是一曲佛门高僧的自白和偈语。这论调,宝刹大师的口吻,自然和周二先生的地位也是匹配的。
要知道,周二先生当时的江湖领袖的地位是众望所归的,像众星拱月一般。20世纪20年代,他游学日本回来,入驻北大禅寺,勤修内外功,深藏功与名。偶尔出山指点,或三言两语提纲挈领;或家长里短温言开示;或作狮子吼摧邪显正,让一帮绿林好汉如梦初醒,也让一堂朝廷耆老醐醍灌顶,朝野新旧三方十世咸所钦服,风头一时无两。论声名,至少年代那十年,他的在家兄长迅哥儿也比不上。
在那些纷扰的年月,其动静语默,行舍用藏为海内瞻望,谠论一发四座耸,多有文章惊天下,百家九流均服膺,各教各派齐拥护。所以,当时文化江湖,排资论辈,大都公认胡适之、周二先生、迅哥儿为武林三杰,是豪杰共主。
周二先生隐居各大学堂禅寺期间,慈悲为怀,不忘苍生,大开方便法门,几乎每天都颁示有长篇“文字禅”流传天下。
这些思想般若、文章精金、学术美玉,确实有得道高僧风范,或百字或千言,苍蝇之微宇宙之大无所不谈,腹笥宽博,行文爽朗,片语居要,闲话絮叨又深透着一股智慧无敌的知解和言说,阅之颇觉欢喜。
江湖人士都为之痴迷,特命之为“知堂散文”,透过当时才是新生事物的“报纸”,或直接集结成册,传遍通都大邑,以至于十里之城万户之郭,几乎谁人不识周先生。江湖豪杰们自知不及,噤不作声,甚至都不敢直呼其名,只尊之为“知堂老人”、“周二先生”。
只是,其时江湖暗潮汹涌,左、右两派已经开始相互厮杀,二周兄弟为了一个老女人的无端口舌,撕破脸皮决裂,一个南下避居海上,一个稳坐锁钥北门,分别隐为帮主。一时间,可谓国事天下事都成家事,风声雨声读书声盖不过撕扯声。
以上所述,是周作人大师以“散文”示现称雄一代的历史。可以说,自年代起止40年代,周二先生的文字内功,除了他相爱相杀一生的大哥,是数风流人物,无人可以抗衡的,也是人类江湖最宝贵的财富之一。
后来,有论者将《周作人散文全集》和《鲁迅全集》一起视为20世纪中国武林“文字功”的两大秘笈。这是史家公论。
后生问:既然你说周二主持文章如泰山北斗一般存在,又说“二周”并称江湖数十年,何以后来“大周”迅哥儿高踞“孔庙东西两庑奉祀先贤先儒名单”,而周二教主却名不见经传,需要你老刘今天在这里絮絮叨叨,“白头宫女说玄宗”?
周二先生后来所以文名不彰,是因身败名裂所至。我国历代江湖最讲“文章\道德”合一,男人的气节(如今还很重要)和女子的节操(据说不重要了)是生命最重要两事。所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周二先生“失节”,自然文章也跟着他的色身一起臭名昭著。不管如何曲为之说,他“文化汉奸”的身份是断然洗清的。
话说,新文学起义到了革命的晚期,也就是年代前后,我国文学江湖的外部环境,即文化界、政治界的局势发生了巨变。最大的事件,是“日寇侵华战争”。那是年,凛冬将至,境外蛮族铁骑纷来,江湖天崩地坼。此时的武林,无论朝野,无论新旧,无论左右,无论权贵豪门还是贫苦百姓,无论七尺男生还是柳姿娇女,都面临生存与死亡的威胁,血与火的考验。
按道理,大师更应该在危难关头,挺起胸膛为民族脊梁。可惜“才得吹嘘身渐稳”,在巨大的诱惑面前,周大师的高僧人设迅速崩溃。那时,群魔乱舞,苍蝇横飞,集结北平,江湖正义人士纷纷南下,勠力报国。周大师与世无争,以为“我不犯人人不犯我”,依然禅堂高卧,参玄悟道,苦雨斋桌下奋笔疾书道德文章。
开始,周大师还扭捏作态,对外放风要做牧羊的苏武,“义不食周粟”,可是没好饭耐不得三顿吃,好衣架不住半月穿,粮米渐渐断绝,周二大师发现“名士”、“孑民”不好当,而文字终归扯淡无法换米。为了本门、家族能够继续存在,周二文学禅师开始出山,与日寇官僚、上层人士、文人学士交往周旋,并逐渐适应了群魔的吹嘘,“下水”了。
“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此后,周二导师彻底被江湖所共同唾弃,从风雅教主堕落沦为民族罪人。此后几十年,他被无情的扫进历史的垃圾箱,被人不屑一顾。跟着垃圾一起被倒掉的,还有他那些本来光辉璀璨与日月齐光的“名山事业”——虽然这些文字是那么的美丽,是唯一不应该受到时间伤害的东西。
教训自然是惨痛的。但还没有人,富有到可以赎回自己的过去。依然是王尔德兄的调侃:“Thepubliciswonderfullytolerant.Itforgiveseverythingexceptgenius”。孔子老师也说,“知持后则可言持身”,意思是说,一个人讲一句话,做任何一件事,都要晓得后果。他又说,“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唯圣人乎”,是说该进的时候晓得进,该退的时候立即退,而不失其正,要做得恰到好处是很难的,但是要坚持。
看周二先生文字,智慧到灼人耳目,立身出处又是那么糊涂!谜一样的人!
周二先生去世半个世纪了,我成了一“文青”铁粉,很怀念他。怀念作为“散文大师”的周作人。
我不是怀念一个汉奸,而是深惜一代文豪。群魔作孽的硝烟已去,我们理应有所反思,也当为曾经有过的文采风流干杯。根究起来,数过去百年人物风流文字,周二先生和他的文章是我最喜欢读的。借用围棋术语,周二先生的文字,可以说是超一流的强九段,即便周大,文字作对对垒,其实也多有不及。
我与周二先生,即便“久无音问”,再读,还是觉得他高深入云,“目为之翳”。经济学家林行止谈过一个掌故:话说经济学家加尔布雷斯在肯尼迪丧礼的白宫酒会上,身高两米一的他遇见了一米九八的戴高乐总统,后者对他说,“真是意外,竟然有人会比我还高!”,又问,“我们和矮的人的比有啥区别?”加哥随即答道,“首先,我们人群中比较容易认出;其次,我们必须时刻保持正直端正,因为我们无从隐蔽”。据说,戴高乐对此颇为欣赏。也是,这哪里是论身高,实际是论历史,论人生。知堂就是这样的“高人”。
我读周二先生,始于高中年岁,多少年了,暗恋的姑娘都换了好几拨,他依然活在我生活中,隐蔽不了;在整个历史中,他也隐蔽不了,“必须时刻保持正直端正”。我那么想去了解这个人,又永远无法完全了解这么一个人。民国人物,论读书之庞杂之纷复,我以为要以他为首,众所公推的钱钟书、陈寅恪诸人,即比较全集所引用到的书籍数量而言,都和他距离不小;见解之深刻,也不会输给乃兄迅哥儿,甚或过之;
而他后半生之糊涂,又是如此让人猜不透。太多地方,他对我而言,都是庞大的谜团。男人与女人的交流方式,不是站着就是躺着,面对周二先生如此高人,除了仰望,就剩下跪与拜了。我对于周二先生,是多年求平等而永不可得。
读周二文字,我常感被无端刺痛。周二老师一生,永远不激不随,冷静,平和,疏淡,理智,超然,节制自律。
这种性情,落实到文字,是一脉相承的雍容温和,风淡云轻,哀矜勿喜,绵密而森然,显现在生活日常,就是活的特别清楚明白,不昧因果,哀乐不入,自性无所挂碍。他永远居高临下的包容一切世俗和错误,包括他自己的错误,可哀愚昧,可怜之处,今生今世,如实关照,不躲不藏,弥散着一股仁者无敌的气息。
我年轻之际,对此,只觉好佩服好佩服,想慕其为人。有些岁月的风尘经历之后,再想,就觉得自尊心被这种冷峻和悲悯的姿态刺痛。周二老师对人,对事,对世界,对生活,从来是淡然的,你再愚昧他不会和你争执,你再无知他不会对你嘲笑,你如何激怒他都是面带微笑。在研究者止庵眼里,他大概也是如此人。
他待人接物,无论内外,对朋友,对孩子,对妻子,对陌生人,对无知群众,看他这辈子,几乎难以见到他为情绪所动,为情感所扰,笑骂由你,我无所谓。这哪是和气呢,这是犯而不校,这是和而不同,这是宽而恕之,是上帝的视角,是围观的心态,冷静的打量人类的愚妄,仿佛偌大的十字街头,一个人寂寥的看着人类集体的猴戏。周二老师的这种姿态,实际是“无住而住”,是“冷眼看穿”,是“最上无情”。清醒体察过来,焉能不感到被刺痛神经。
他的兄长迅哥儿,谈人论事,言辞比他激昂的多,难听的多,沉重、悲愤、哀伤、绝望,乃至咒骂,时常有之,但是这种情绪,实际根底是一种对生活世界的“相知”。这种“相知”,缘起于一种情感平等的理解,就是他知道人类做事是会是什么状态,有着什么样的落点,倘若他明明看到有人群陷于困境,就会想着帮忙,想着解救。帮忙不得,就痛苦,不让他扶助,他会破口大骂,无从解救,自己就先哀痛绝望起来,一悲一喜一枯荣,都因为生身世界,是平等的生命知感。
周二老师不一样。他是袖手旁观,是观诸世间大地山河,如镜鉴明,来无所黏,虚受照应。这是对人与世最大的悲悯,也是最深的藐视。在他眼里,也许情绪就是多余之物,人类本来面目就是动物,所有都是装腔作势,一切都是尘埃落定的。这种人,太好,你想接近,你又永远无法揣测他在想些什么,非常可怕。
我所体认的周二老师,在整个民国时代,都找不到这样的人物,久在我心中垒为神话的堆垛。所谓神话,不过是常人的思维所不易理解的平常事,平常人。天下之论道至于极致,是日常的柴米油盐,人生冷暖论道到了极致,不外人世一个情字。周二大师写下了几十本书,对人也是真意温煦,可细想,哪里有真情呢,都是过眼皆空,均是逢场作戏。
所以,若问“鲁迅弟弟周作人的文学造诣怎么样”?这个问题发问出来,本身即是悲哀的,但同时也是“大哉问”!